Imprevedibile

Stars are only visible in darkness.

尊礼/静水流深(完)

最近在想重开当年因为重写时间不够腰斩了剧情的阴阳师篇,抱着必死的心翻出了变奏曲……然后我发现我觉得味道竟然不错。

好吧。不管这一年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,总之把它发出来。没有意外的话之后我会开个中篇,把这篇没写完的剧情补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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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序)

所谓的命运,究竟是何种存在呢。年轻的时候,他或者他都曾经困惑于此,并且,因此而与过去的自己诀别、走向了另一条从未想到过的道路。

现在想来,命运的实貌,就犹如潜藏于黑暗中的巨兽。手指触摸着一鳞半甲,以为那便是极限,于是诞生出诸多的感慨;真正望见了那张血口的人,却连一声喊也不能发出,便消融在它冰冷的肠胃之中。

那也就是交会的两人所见到的,截然不同的命运。


(一)

宗像去往宅中时,夜已经深了。

早间略下了一场雪,出门的时候还是薄薄一层、看起来颇使人担忧来不及聚集就要化开,归程时,却能听见车辙轧着积雪咯吱吱的响。那声音,说不上是渗人多一些,还是寂静多一些。

倘若是平常人,即使是乘着牛车,在这样的雪夜里返家,多少也要觉得可怖。或在途径的房屋阴影中,或在下一个转折的路口,或是,索性就在此刻的车身下,说不定就藏匿着以那黑暗披身的妖魔厉鬼……诸如此类的想象,令暗昧的时代愈加暗昧,亦令本属于鬼怪之类的夜晚,愈发生人勿近。

但,对于非人的人而言,全然是没有妨碍的。

他靠在牛车的车壁上,微微合着眼。清冷的风卷着细雪,将低垂的车帘拂动,只是那雪还未进入车厢,便像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,落在帘幕下方。身着浅褐浮白花十二单的女子仿若一无所觉般静坐,唯有垂在袖中的手散着荧荧薄光,显出她不同于凡人的身份。

“……淡岛君。”

好像是仍在睡梦中,或只是在一时的小憩般,宗像轻声说着。

“是到西洞院大路了么?”

“是。”

女子,淡岛世理,如此低而恭谨地回答。她面对宗像,坐在靠门的那一侧,通常地说,是充当倘若在车外有人请见时的应答者,也在宗像需要上下车的时候,代为撩开车帘。

这样的讲究,曾经让宗像不止一次被人诟病;最初进阴阳寮那阵子,还有些胆大包天的闲人往帘子底下塞过染着花草汁水的信笺。只是近来宗像积威日重,那样恶意的玩笑也早已绝迹。纵然眼下还有什么人对他有所不满,也只是暗藏于心,不再傻得当面说出来。

原本这是人世间趋利避害的常态,但在洞悉世事的眼中看来,不免有些索然寂寞。

车厢里一时沉寂,淡岛的话,仿佛宗像并没有听见。他仍是倚在车壁上,几令人疑心方才的对话,只是长久的静默中引发的幻觉。

在这样的静默中,宗像忽然再一次开口。他问道:“那个人,今天也没有出门?”

“是。按照吩咐,只是在屋外盯着,具体的情况并不知情。但能确定,对方的状态仍旧很稳定。”

“是么。”

宗像的话音,比起最初问起位置时,像是有些细微的变化。他终于睁开眼,那眼神在昏暗中犹如雪亮的匕首,或凝结在风雪间的冰面,轻轻一笑间,忽然映上了些人世灯火。

牛车已渐走得慢了。能听见门轴的轻响,轧雪的声音也归于沉寂。淡岛略低下头,从衣袖掩盖的牛车一角拿出束拢的纸伞,当先下了车。

她的身姿十分曼妙,但与那纤细美丽的容貌不同,一举一动皆干脆利落。将纸伞撑在宗像上方,便只是缄默着,与他沿着石板小道,往廊下而去。

霜月过半,万籁俱寂。春秋时各有胜场的花木,今时皆埋没雪中。那庭院放眼望去,只是一片朦胧的白;像是月光,又或是透纸的灯笼的光拂在雪面上,亮处熠若流银,愈显得光及不到的地方潜影憧憧,如有无数无尽的鬼魅在其中窥伺。

——那也的确是事实。

阴阳师,在卜算命运、勘测风水之外,最为人所传说的,就是这横通两界阴阳的本事。以式神代替凡人的仆役,照料生活也好,抑或听命去办些杂事,凡人眼中可怖的妖鬼,倘若愿意听命,在阴阳师眼里,便不会比一把开过锋的刀危险多少。

这样的刀,宗像收藏得很多。不如说,他天生对于危险之事,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兴趣。

要说为何,宗像这样常理和命势皆清晰可见的人,虽然少有忧虑,过得久了也未免无趣。于是,将一些可能造成麻烦的家伙拢在身边,既是方便时刻盯着,也能令平无波澜的生活多些趣味。

周防尊,原本也是这利刃之一。说珍贵也好,说危险也好,宗像曾经将他视为最得意的藏品。然而,纵然是阴阳师,也无法算出人心未来的变化;今时的周防,已不再是宗像的刀刃。

刀剑的浪漫,乃是一生沐血,直至最终,在应当折断的时候折断。在持刀的人而言,倘若在挥刺时竟然牵挂着手中的锋刃、忧虑其折,那柄刀便不再是利刃,而是束缚持刀人的绳索。

周防在此时,便是这样一条绳索。与他作为刀刃时的无坚不摧不同,这条绳索虽然绑缚得紧,却极为细弱,只要轻轻一挣便会断裂。但,愈是不肯让它断裂,以其细弱所构成的捆缚就愈是坚固。

这样的困窘之于宗像,即是陌生,亦很熟悉。阴阳师遍览人世,早已见惯爱憎怨怪;人世情爱纠葛,大抵也能带笑淡看。只是,咒的施展,往往是在无声无息之间,在觉察到之时,名为周防尊的这道咒,竟已轻易将他掳获。

“淡岛君。”

立在廊下的灯笼光影中,宗像凝望着闭拢的纸门,好像是自语一般说着。

“我是否有些玩物丧志了?”

淡岛没有应答。宗像亦不需要她的回答,他很轻地笑叹一声,便从伞下走出,踏上了前廊的木梯。


(二)

早在宗像的牛车驶入街口时,周防即已经醒了。

虽然总是闭着眼,一副神情懈懒的样子,潜伏在这人形皮囊下的,仍是恶鬼的魂魄。即便像是活人一般作息,也并非因为身体的需要。或是习惯,或是无聊,只是闭上眼,也未必能如生者般,以梦为媒,一时逃离这人世。

合着眼的时候,眼前无非黑暗;睁开眼,所见似乎也并无不同。存在于他记忆深处的烈火,已在漫长的时间里燃成灰烬,若是不再见到将他陷入地狱中的那个人,好像就能就此忘怀,苟安于无尽的沉寂之中。

在遇见宗像礼司之前,他已孑行于积灰中上百年,之后虽然跟从在宗像身边,姑且算是他半个式神,这样的事情似乎也没有改变。

他听着那牛车的声音驶近,院门洞开,有式神将黑牛卸下车辕,牵引着往后院而去。黑牛的鼻息与步音,在落雪的寂静中显得很响亮,只是周防听来,夹在那声音中的人的足音,似是要更加清晰。

是不急不缓的步伐,木屐的牙齿啮着石板道上未扫净的雪,声音便不像往常那样清脆。仿佛能想到一个人抄着衣袖、在漫天飞白间曳逦而至的样子,几乎像是从什么艳鬼奇谈里走出来的故事了。

……艳鬼么。

刚这么想着,纸门便被一只手拉开。宗像立在门前,高挑的身形将身后灯笼的光遮了大半,长长的影子向着室内投来,正落在周防眼前,他只是略笑着,看着那个人迈步进来,背手合上门。

“您这不是醒着么。虽然知道鬼总是喜欢呆在暗中,可您也是我的式神;见到主人回来,竟然只是坐在那边,却不知道点灯呢。”

昏暗中,宗像的声音轻轻响着。褪下了木屐,他行步的响动好像也多了些暗昧缠绵,一径走到桌边燃起灯烛。雪白的狩衣笼在浅浅晕色的烛光下,连同转过来的面容也像是覆着温玉微光,看着尤使人心动。

“再者,这样冷的天,炉子也置在屋内了,宁可坐着冷冰冰的席织,也不愿意自己点个火。您的惰怠,也实在是罕有所闻。”

“你不是不怕冷吗。”

“不怕冷,也未必是感觉不到冷。这样的雪天,理当点起火炉驱一驱寒气。”

宗像说得十分正经,也真不嫌麻烦地折腾起了炉子。周防在旁边看着简直可笑,略点点手指,那微微附在炭上的火苗于是一瞬蹿高,险些燎着宗像的头发。

“宁可挨冻也不肯往衣服里加棉,你这个人才是麻烦。”

说话间,周防忽然抓住他的手。宗像蹙了蹙眉,也只是嘲讽着,“您可是在屋子里睡了一整天,手竟比我这个在雪里走了半晚的人还冷么。”

“鬼不就是这样吗。”

“也有鬼不是的,否则怎么佯装活人?”

这么说着,宗像把手抽开,将火炉朝着周防推了推。

“让鬼烤火么,宗像。”

“有何不可?您这样的体温,我可不想和您共处一室。一觉睡醒,手脚都是冰的,画符都要手抖了。”

“你还用得着符。”

周防的语气,说不上是讽刺还是夸赞,大约都有一点,宗像也只回他一笑,看着是不大放在心上。

“毕竟是阴阳师。这回的事情也有些棘手,看起来这些天都有得忙。您既然不肯跟着去,那就请您好好看家了。”

“少装腔作势。真有事你不是有哨子吗。”

“哦呀。只是有些事您在的话能顺便搭把手,倘若不在,特意叫您来,也觉得太过兴师动众。”

“那就让那女人去做。既然是搭把手,她也能用吧。”

“淡岛君么,最近有些掉毛。”

“……啊?”

“您这是什么表情,松雀鹰本不是冬季的留鸟,只是看我身边的式神实在不中用,才特别留下来帮忙的。最近尤其又是雪天,多少也得体谅些。”

“哈……于是,还是要我去?”

“哪有这种事,我可不喜欢强人所难。”

“别说笑话。”

“所以,也只是搭把手的事。知道您不想出门,我已经约了伏见君……周防。这不是说您就可以一脸事不关己地继续睡觉的意思。”

“——啰嗦。”

周防懒洋洋地说着。炭已经渐渐烧透,炉膛内的火也亮了起来,靠着火炉附近,热气熏得骨头发懒。看着宗像还要说话,他索性一手拉着宗像的袖子、让他也躺到旁边。

窗外下着雪,从窗缝间也钻进些飞絮浮白,逐渐融成细密的水滴。门窗俱掩,雪落声低不可闻,宗像的声音也不知何时静了,轻微的呼吸合在炭火燃碎的轻响里,愈加显得静谧。

这样的静谧,仿佛在这一室之内,时间的流动业已停止,明天永远不会到来;外间所有风霜刀剑、烦忧困苦,都是止于一墙之隔外不必想见的闲事。

但,或早或晚,炭火终归要燃尽。亦或它还未燃尽之前,被窄室所庇佑的人,便要离开这份短暂的暖意,重新走入风雪之中。

说命运说人心,那都是可以想见的事。


(三)

窗框落在木棱上的声音很轻。但宗像知道,这样的轻响,或是自己抽回衣袖时细微的摩挲声,又或方醒的那一刻略略改变的呼吸,都足以令周防发觉。

只是那个人仍旧躺着,眼帘下拢,看起来是不准备醒。他也就懒于揭破,径自起身换下揉皱的衣物,即走入庭院之中。

大约是雪下得久了,有些腻烦,于是一时晴朗;银亮的天际间虽仍沉浮有深深浅浅的灰云,看着倒不像是立刻又要落雪。难得起兴,宗像索性弃了牛车,只是蹑着略略加高的木屐,一路往与伏见约定的地方行去。

他与周防说,淡岛正在掉毛的事,倒并不是谎话。但之所以要伏见陪同,却也不是因为这件事。

淡岛虽然赤诚,也惯于照顾他的生活,但正是这份关怀,使得她更加难以在与宗像相关的事情上,克制自己的情感。周防对外总是一副懈怠模样,宗像却知道,他与自己一样,对许多事皆能看破,只是那个人性情孤僻,大多时候都懒于计较。

如果让淡岛知道了他所想的事情,要瞒过总能与她碰面的周防,就实在是太过为难了。

——国常路大觉,这是宗像即将要去见的人。

站在不同的方向,这个名字的意味也截然不同。在大多人而言,那是一位极为遥远孤高的大人物,通常只有盛大的祭典中,才能见到他的身影;而对于隐匿于人檐角阴影中的鬼怪,那个人的名字则是划裂时代的禁忌。以国常路的就任为分割点,妖鬼肆意杀人的自由一去不返,由他掌握的阴阳寮犹如织就铺满整个京都的巨网,在其间发生的一切,俱不能瞒过他的耳目,亦不能逃离他的捕获。

正是这位如同烈日般照耀着京城、将鬼怪妖魅一概逐于此外的国常路,其身为人的一生,即将走到尽头。

他的寿终,原本应在数年之后。宗像将有足够的时间,将阴阳寮收归手中、继承国常路遗下的巨网。那一刻,无论是继任阴阳首的职责、继续守护这座半蒙于黑暗中的京都,或是作些谋划,在周防之前将曾于京都作乱、杀害数十人的管狐诱杀,都有十分的把握。

只是,那都随着一个人的死,变作了虚幻泡影。

宗像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人,只偶然听闻,深居于府中的国常路卿年轻时有一位知交好友,不知为何多年不曾相见。

这样的消息,既无来源,又言语暧昧,纵使是说的人,想来也只当是坊间揣度的流言。然而,以国常路大觉那样身居高位、亦身负重担的人,竟然在那人死后,决定主持禁式、将自身的性命与他相换,换作数年前的宗像,大约全然无法理解。

即使是现在,在宗像看来,这样的选择仍旧算不上是正确,在可能造成的麻烦面前,也显得有些自私。但,人之所以为人,有时候是因为,在公理与私欲之间,会舍弃自己;有时候又因为,在正确与错误之间,会舍弃正确。

就如同宗像上门拜见,也并非为了劝阻那个人。


(四)

很有些趣味的,来到这间院子,和宗像第一次见到国常路大觉,都是在近申时。仰头看去,虽日轮被笼在云层后,那光却破云而出,天地皆被照得透彻。他走的时候,和那个人将身后事交割,却已经日渐黄昏。看那不断斜落淡去的夕晖,想来再过不久,夜幕便要降临。

在诞生之际升起,在破灭之际沉没。即便如此,在或长或短的黑夜中,或迟或早,终会有新的黎明到来。人间,地府,四季,皆如这样地往复循环。

大约是出神得有些久了,从身后传来不耐的一声咂舌。宗像侧头看去,年轻人面上尤带着几分苍白,望见他,也只是抿着嘴唇,将头撇向一边。

先前国常路招待的一餐,就不见伏见怎么动筷。想来一半是和那样威严的老者对坐、多少有些压抑,一半也是听到的消息太过突然,一时间不太容易接受。

到了这时候,也就只好庆幸,让伏见替代淡岛果然是明智之举了。

“伏见君如果觉得累,不妨先回去休息。”

宗像说着,伏见只是斜眼看着他,便越前走入雪地中。看那样子,倒不是畏惧,反而好像有些生气。

这年头的少年人,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……只是一想,又好像有些将自己放得太老。宗像微微笑着,不紧不慢地走在伏见后面,只看着他走了一阵,又是不太耐烦的样子,回头道:“请您走在前面——我总觉得脊背渗得发慌。”

“哦呀。我还以为伏见君想要提前练习一番受人随从的走法呢。”

一边开着玩笑,宗像走近前去,伏见却好像又想到了之前的事,脸色一时不太好看,又只是闷头走着路,一言不发。

“伏见君……”

宗像略沉吟着,顿了顿,说道:“是坐得太久,腿脚有些麻了么?失礼,没料到您这样柔弱,我应当向御前说明,让您时不时起来走动一圈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没看错的话,是被瞪了。宗像一笑,果真如同伏见所说,走到了前面,身后沉寂片刻,也不出预料地追上了略急的足音。想是真有些恼火,步子也踏得比平日重些,宗像略略放慢,仍是笑着道:“我以为在沉重的话题之后,您会愿意听一听笑话。”

“请免。我冷得站不住。”

伏见的语气依旧称不上好。宗像只当不觉,又道:“冷的话,在这样的雪天里,出门时就应当多穿些衣服的。……呵。”

“……笑得真恶心。”

“失礼,只是想起,我似乎也没有这么说您的立场。”

“所以是被那个人说了吗。”

“嗯?……”

“你说别人的时候从来不看自己,是被说了才注意到吧。”

“……哦呀,是这样么。”

这么反问着,宗像于是听见伏见在身后再一次地咂舌。

“……让我听那种事,是打算如果失败,就让我了结你吧。我知道的宗像礼司,不是更傲慢得多的人吗。……未虑胜先虑败,一点都不像是你。”

“说得也是。姑且原谅您所说的傲慢这个词,——这件事,并不是我认为怎样,这么简单的。单刀直入地说,以现有的情况,我在周防之前捉住或者杀掉管狐的可能,实在是太过于渺小了。”

“哈?那个人只是一个人,你可有一整个阴阳寮可以调度吧?”

“没错。”

“……我不明白。”

“伏见君。你有过很想要什么的经历吗?”

“啊?”

“我以前,和你说过咒的事情。人的愿望,也会成为一种咒,越是强烈的愿望,就会使得咒的力量越强,直到将这个人与他所渴望的东西连结在一起。这种渴望,如果发生扭曲,便会在人心中形成鬼,人力所无法达成的事,借由鬼之力将其完成。周防正是凭借着这种力量,以凡人之身,穿过了不断流逝的时间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该说不愧是周防尊吗。……一个人的执着,竟然能抵达这样的地步。我个人的力量,阴阳寮的力量,无论是用出怎样的咒,都无法与这份执念相抗。所以,想要改变那个结局,唯有将咒用在另外的方向。”

宗像说着,转回头望向伏见,略略弯起嘴角。

“……鬼的力量散去,那个人就会魂飞魄散。唯有这一点,我会竭力地阻止。”


(五)

轻轻的踏雪声,从庭院里延伸而来,又在廊上停了一阵。他听见一阵的窸窣声,像是在拂着布料,又听见一阵羽翅拍打声,女子轻而急的话音便响起。

“这么大的雪,应当安排牛车的!那一家实在太过无礼,只是您也不妨送个信回来,让派车过去……”

“无事的,淡岛君。雪是半途才开始下的,也从伏见君那里借了伞,只是袖上略沾了些。”

“即使如此……我去准备热水。”

“多谢,但我实在有些累了。”

“那……请您好好休息,明早我会准备祛寒的热汤。”

“是,有劳了。”

说话间,外面似是起了风,草木也被风卷得作响。两人交谈的声音很低,隔着门,犹如淬在冷风之中、随时都要撕裂而去。

好在宗像并没有与那风一同消逝。他与淡岛说完了话,即将门从外面拉开;细雪合在风中向着室内席卷,残留下的一点余温顷刻便丝毫不剩。周防看着那个人走进来、在身后掩上门,好像如此就能将嘶号的风声隔绝在外。

静默之中,宗像走到了周防身边、容姿端整地跽坐。他方从雪中走来,衣服也都染着层层寒气,衣摆沾雪而湿,看起来十分沉重。

“……不去换衣服?”

“有些疲倦,实在不太想动。”

宗像笑着,神色一如往常。被周防伸手抓着他袖子,也只是微微动了动手肘,没有躲开。

“手这么冷,你跳到河里泡水了么。”

“虽然不是河里,在雪风里泡着好像也是一样的。”

“这样跪着,不觉得冻得膝盖痛?”

“路上就冻木了,现在也没什么感觉……总和您待在一起,不想习惯也办不到。”

“哈。……我去点火。”

“雪融了,湿气蒸在身上,更让人难受。”

“所以你就不能把衣服脱了?”

周防说着,总觉得想磨牙。宗像礼司虽然是个麻烦到不行的人,平时也不见他这么麻烦,哪里是累,倒不如说是心情不好要找人为难着寻开心。

想是看出了周防的想法,宗像挑起嘴角,神色间竟然十分坦然:“我也说了,实在是不想动。您要是实在关心,由您来解也是一样的。”

“……你就不怕更冷。”

“说得也是。不过,您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?”

话到这一步,周防也终于不能忍他。纠缠着倒进柔软的织物中时,好像耳边也缠绕着那可恶的笑声……渐渐亮起的火,衣上的雪果然化了、湿漉漉地蒸腾,那样的温暖与湿润几像是春天。这么想着,就觉得说不定推开窗户,就能接到和风中飘来的樱花。

“您知道么?我今天去的那户人家,院中有一棵很美的樱树。”

宗像断断续续说着,未必有什么深意,好像只是想到了,就忍不住提起。话音里带着笑,在周防的嘴唇落到胸口时略略轻喘,还是坚持着要说话。

“我一直想着,院中似乎缺了什么……您说,明天起来栽一棵樱树,春天能不能赶上开花?”

“说什么樱树……没有冬天种树的吧。”

“那也不一定。我记得有人说……冬天趁着万物休眠将树移栽,春天时醒来,虽然觉得吃惊,却也已经习惯了现在的土壤……因此便不容易死去。”

是在打什么谜面吗。周防想着,手上动作不免停了一停。宗像只是笑着,在他耳边轻声念着什么和歌。

那声音合在如春般的水气中,亦映着终将灭去的火光,只余一霎暖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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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花如必灭,苦恋终将别。

堪折此樱花,直须今日折。

欲折樱花去,惜花怕折枝。

何如花畔宿?看到落花时。

——佚名


(END.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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